这下张居正明白了,沈默为什么一定要自己丁忧了……不想让自己和皇帝连成一气,威胁到他的地位。然而此念一生,他自己先摇起头来,沈默要是有私心的话,六年前就把自己踢回老家了……
到底是遵照沈默的意思,乖乖丁忧致仕,还是按照自己心里所想,从了皇帝的心意?张居正着实有些犹豫起来。反复思考还是拿不定主意,他决定等等再看,反正不管哪个决定,自己都得先上请求丁忧的奏疏,不妨看看皇帝结和百官反应再说。
※※※※
话分两头,从张居正那里回来,魏朝便前去乾清宫复命。
李贵妃已经明显见老,还不到四十岁的人,却显得形容憔悴、暮气沉沉,似乎这几年过得十分煎熬。她的儿子,万历皇帝朱翊钧,却成长为一名眉目清秀的少年,个子也长起来了,只是身形有些单薄,提醒着人们,他才只有十五岁。
虽然已经举行了订婚大礼,但他仍在李太后的严密监护之下。乾清宫正寝之室,摆了两张床,一张是朱翊钧的,另一张则为李太后所用,她与儿子对面而寝,一是怕儿子被太监带坏,二是担心有人会夜里加害皇帝……毫不夸张的说,这些年来,她虽然贵为皇太后,却没有一日不生活在恐惧中。
一切都是源自那个噩梦般的日子——隆庆六年八月初一,她在大臣的威胁下,为了自保杖杀了冯保。本想是用这个奴才的死,换得一分安宁,然而谁知冯保的死,却只是噩梦的序章!
冯保死后,锦衣卫查抄了他在京中的外宅,不仅发现大量的僭越之物,还有他指使东厂寻找胡神医,借不知情的孟和进邪燥之药给先帝的一连串罪证。最后三法司给冯保定了大逆的罪名,碎尸、夷三族,东厂也因为成了谋害先帝的帮凶被彻查。结果查出的不法之事罄竹难书,从上到下几乎都被法办。
特务政治是文官政治的天敌,不知多少正直的文官惨遭东厂特务的戕害,所以官员们哪有不趁其病要其命的道理。于是纷纷上书要求关闭东厂结束特务政治,并扬言,谁要是反对,谁就是谋害先帝的同党,当与冯保一同论处。
当时皇帝还小,她也被舆论滔天、群情汹汹的架势吓坏了,不得不批准了取消东厂的要求。再加上之前司礼监丧失了事权。深宫中的母子俩,一下成了聋子和哑子,高高的宫墙不再是她们坚实的保护,反而成了禁锢住她们的牢房。在李太后看来,那些大臣是要抢夺皇家的权力,让她们母子俩永远靠边站,他们才好为所欲为。
她日盼夜盼,盼着儿子快点长大成人,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,能够乾纲独断、无人敢欺,好给她这个当娘的撑起一片天,能不再这么担惊受怕了。现在好容易盼着皇帝就要大婚,然后便能名正言顺的亲政了。就在这个节骨眼上,唯一能帮他们母子撑起一片天的张张居正,却面临着服丧丁忧,这对李贵妃的打击可着实不小……
听了魏朝的回报,李贵妃不解道:“张先生难道有什么顾虑不成?”
张居正没给准信儿,魏朝不敢乱说话,倒是朱翊钧开口道:“母后,守制是太祖爷爷定下的规矩,凡在职官员,遭逢父母大丧,必须除去官职,回家丁忧三年,然后再复职。这是祖制,张师傅也不敢轻易违背。”
“这么说,张阁老定要回家三年?”李贵妃忧心忡忡道。
“按朝廷大法,是得这样!”朱翊钧点头道:“祖宗法度不可变。”
“不对不对,祖宗是我们的祖宗,只会帮着我们,怎么会拆我们的台呢?”李贵妃摇头道:“钧儿,你想一想,你大婚后亲政,离了张先生的帮助,你能压住那一班老奸巨猾的官员?”
万历尽管已经当了六年皇帝,且天资聪颖,极有主意,但他一直都待在深宫,除了教他的老师,就没有和外臣接触过。加上李贵妃像祥林嫂一样,整天在她耳边念叨,那些大臣如何如何的居心叵测,如何如何的想让她们娘俩当一辈子囚徒,让他对外臣有一种深深的恐惧,因此不假思索道:“母后,朕还离不开张先生。”
“是啊,你虽然贵为天子,毕竟还是孩子,”李太后怜惜的看着儿子道:“其实亲政也不过是个由头,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治国?只是为了让张先生帮你把权力夺回来,没人敢欺负咱娘俩罢了。”说着紧咬下唇,面上浮现坚定之色道:“正好借着这次机会,让天下人知道你已经长大了,有自己的主意了!咱们一定要留下张先生”
“母后,还得看张先生的意思吧,”万历却有不同看法道:“父死守制,这是天经地义的事,一夺情,张先生就不能尽孝道,孩儿怕天下人说我寡恩;况且申师傅说过,不孝子无忠臣,这样怕会让张先生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……”
李太后有些吃惊的看着儿子,在她心里,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,想不到却说出这番大道理来。欣慰之余,却又不以为然道:“那些大臣们,惯会说一套做一套。钧儿,你要记住,这天底下最不能信的,就是他们的话。同样一件事,他们想这样,就有这样的说法,想那样就有那样的说法。对于孝与忠的关系,他们还有个说法叫‘移孝作忠’。孝是对父母,忠是对皇上。天大地大皇上最大,如若忠孝不能两全,作臣子的,首先就得尽忠!”
“那,孩儿在这件事上,不会遭到骂名?”万历毕竟还小,自然相信自己的母亲。
“不会,”李太后爱怜地看着儿子,和颜悦色地开释道,“你如果留下一个奸臣,为的是自己的声色犬马,而让他夺情,后代人肯定会耻笑你。但张先生是大大的忠臣,他会帮你夺回江山,对这样的人夺情,是英明君主的作为!”
“有母后这句话,孩儿就放心了。”万历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。
见儿子如此认真地思考问题,李太后不得不承认,儿子已经长大了,这分明是她日夜期盼的事情,但事到临头却又心生惆怅。想了想,又道:“你如今大婚在即,一旦婚礼将成,我就要回慈宁宫了。日后不能每天督促你的起居饮食,练习政务,你千万记住,自己是天地神人之主,关系着祖宗社稷。一定要万分涵养,节饮食,慎起居,依从老成人谏劝,不可溺爱衽席,任用匪人,使母后担忧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她就掉下泪珠来。
万历见了,赶紧给母后擦拭泪痕,轻声安慰道:“母后放心,孩儿不会让您失望的……”
“钧儿啊……”李贵妃搂住儿子,低声饮泣起来,倒把万历给弄懵了,不知母后这是触动了哪根心弦。
这时候,日已西垂,夕阳正好斜斜地照射进来,给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,涂上一层淡红的光晕。
第八八六章愿在法场证菩提(下)
张居正丧父一事一经传开,便成了京城官员议论的焦点,为这位改革急先锋惋惜者有,觉着是他的报应者亦有,但起先也只是人们茶余饭后,冷眼旁观的话题而已,并没有人掺和进来。
因为大明官员的丁忧守制制度,施行两百多年从不曾更易……官员一接到家中讣告,循例都要立即上疏乞求回家守制三年。皇上也会立即批复,着吏部办妥该官员开缺回籍事宜。这在百官看来,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因此谁也没闲到多管闲事,教张阁老和皇帝该如何如何。
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,接到讣告至今已经四天,张居正却还没有上疏请求丁忧,只有给皇帝和太后的两道谢疏,上面也无半点丁忧之意。更让人觉着不对味的是皇帝的态度。即将大婚的万历小皇帝,以出奇的热情回应了张居正的奏疏,话里话外的慰留之意十分明显。
于是一些好事的官员,就撺掇着葛守礼,借着到张居正府上吊唁,旁敲侧击的问他,是不是过于忧伤,以至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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